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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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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



昔日當我想起你,晴天歷歷,昨日悠悠;今日當我說起你,昨日歷歷,晴天悠悠
;然而我發現我必須比想像中誠實,才能夠說完這個事故和故事。

如果不把死亡看做終點,把它當成一種結束和另一種開始,我想,我便能夠以平
靜的心情微笑訴說這個故事。

我一直是個以文字療飢的人,一窮二白時賣故事維生,現今仍以寫故事為精神主
食;我已習慣說故事,但當故事逼近真實,逼近自己,苦澀的滋味如潮洶湧,總
會不知不覺取代創作的喜悅


我知道,要寫出我內心深處的故事,並不容易

五年來,我刻意避免說起事故的發生,甚至對問起的人抱著無可抑制的敵意。
我會想到一首老歌之中的句子:「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別提起舊傷口。」當任何
人,以好奇的眼神無知的質疑或嘆問,我的盾與劍會在不知不覺中準備好,如果
他夠敏感的話,應該會被我眼中咻咻的怒火嚇到。我已先判定,他不是個善體人
意的朋友,否則,他不應該為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來揭我即將痊癒的傷疤

我也完全明白自己的情緒莫須如此,只是無法控制,我甚且了解,我還沈溺在自
殺者家屬必然有的憤怒、責他與自責中無法自拔,我的外表很正常也很堅硬,我
活得也不差
如果如果….你不提到這件事的話

只有我了解,我的心中還有一病號,我把它放在只有我知道位置的精神療養院裡
,且在四周裝置了隔音軟墊,保護它,因為它太脆落了。


然後我經過一些年,一些挫折,經歷了甚至會讓自己認不得昨日的自己那樣的轉
變。直到有一天,我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它該出院了

我終於能把不見天日的悲傷釋放出來,感覺它在陽光下以最強壯的姿態與速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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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有個故事叫「六個半餅」。

有個笨人一直吃餅,吃到第六個半餅才飽,他就怨:早知道我吃最後這半個餅就
好了,何必白吃了前頭那六個呢?

如果沒有那六個餅,後面那半個餅怎可能餵飽了你

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在許多事情上,卻只求那趕快能飽的半個餅,不肯紮
紮實實耐心吃完那餅。我們下意識的想尋找一個「馬上」就OK的方式,像面對困
境、像處理悲傷,像尋找愛情。

我的小弟吳育誠,生於一九七一年,他離開這世界時剛滿二十四歲。他一路念第
一志願,熱愛生態攝影,照理說,他也應對所有生命仁慈,卻在當兵時決定不要
自己的生命,為了一個他恐怕也不會接受的理由。

我的弟弟在極端憂鬱、面對困境時,選擇迅速離開這個世界,就是選擇了「立即
見效」的半個餅


而我,為了忘記他所帶來的所有悲傷,足足呆呆吃了六個半餅

讓我感到「可以了」的最後半個餅,是在普納社區吃到的。
一直到九九年的春天,我才真正拜訪普納,在短暫的半個月中,還修了一些有關
動態靜心的課程。

有個清晨,我的老師要我們六點鐘集合。天還未亮,我到集合地點,他帶我們進
到一個地下室,我想,它真得很像精神療養院裡保護或囚禁有自殺企圖的病患所
用的空間
完全隔音,牆壁柔軟。我們開始配合著new age的音樂跳躍、舞動肢
體。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老師要我們去撞牆

一邊喃喃自語,要哭要嚎都可以,一邊用自己的身體去撞牆。怕有人撞傷,他好
心提醒,怎麼撞才不會痛。

音樂開始。四周充滿振耳欲聾的高分貝叫嚷,第一次從事這種靜心活動的悲哀的
我,好像不得不大叫起來。我告訴自己:瞧,根本沒人在看你,你怕什麼?

我不只開始叫,我還開始哭,還開始努力把我的拳頭往牆上摜,每一拳是悲哀的
控訴,我想起我的小弟,想起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所受過的、又被我刻意遺忘的傷
害,想起他驟然的離去所帶給我的劇烈痛苦,想起我的不捨、心酸和無可發洩的
悼惜,想起我們相依相聚所有美好的日子和困蹇的歲月。我放聲大哭


就在我感覺再也沒有淚水的時候,有個聲音提醒我:現在,送他走吧。生者再多
的不捨,不過是對逝者多餘的牽絆。

走出密閉室,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舒適與解放。然後,我有了足夠的力氣回頭
看,我面對了這個傷痛的事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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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二 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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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二 兵變?


小弟的去世在當初被所有的人解讀為愛情兵變事件。

他的女友B在他入伍之後不久,提出分手,他當時還故作瀟灑,說,十年後
我們再見
,再見的時候就是朋友。

在他去世後,我曾與B通過一陣子的信,互相安慰,當時B才念大二,天真
的她根本
想不到,有一天小弟會選擇在深夜裡,在她住處的樓頂上躍下

想到那一天的無助,我全身抽搐不已
我鍾愛的弟弟已經沒有呼吸,他們送他上車前,我在冰冷的額頭深深一吻
,我小心
讓淚水不要滴到他的額上,因為我忽然想起,有人說,如果你臉上有胎記
,那是上一輩子你去世時,有人的淚水在你肌膚上留下痕跡。我直覺得想
讓他下一輩子有一張無暇的臉。

然後我到了警察局,陪B作筆錄,很多弟弟的朋友都在那裡。我恍恍惚惚,
到洗手間洗掉手上的血跡。腦中一直在兜圈子想著,他會不會痛的問題,
過了好一陣子,我安慰自己,他不會痛,他走了,可是我的心痛,在許許
多多的夜裡,未曾消失。我和恍惚一樣的B一起抱頭痛哭。她和弟弟在一起
兩年,小嗎媽一樣在照顧他。兩人甚至還穿著同尺寸的夾克上衣。我知道,
心靈受害最深的是她

但是,B可不是小弟交過的唯一女友。

小弟不太愛讓人家知道他的愛情歷史,在他走後才從各種線索蒐集出梗概
來:他在初中時就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念建中時,她還在宜蘭唸書,
他常和她常約在台北和宜蘭之間的福隆站,兩個人一起看海。由於被父母
知當了可能會倒大楣,我們都知道偷偷摸摸是最好的策略。

初戀女孩沒有考上大學,小弟唸了台大電機系後,喜歡班上的一個女孩。
前女友知道他移情別戀後,堅持黏附著這段感情,小弟採取逃避態度。他
一方面覺得內疚,一方面享受著新的愛情所帶來的新氣象,那時在各方面
都十分落魄的我在歐洲游蕩,只曾聽大弟淡淡抱怨:那麼大了,自己的爛
攤子也不會收,只會縮著頭不敢面對現實,還要我去當擋箭牌。

第一的那段戀情不知為何分手,大二時他喜歡上一位非常傑出的動物系女
生A.他也同迷上攀岩和生態攝影。大三時他說他想降轉動物系。他跟我
這件事時,正是我們一起去看頭城搶孤典禮的時候,長頭髮的美麗女孩就
在他旁邊似笑非笑。

一向違背父母志願的姊姊和哥哥並不明白他真正想轉系的原因,只想支持
他選擇的自由,和他站在一陣線上對抗父母的憤怒。以按照他們的心願唸
「台大電機系」自豪的父母,沒辦法接受和麼叫做「沒興趣」。母親當時
還動用所有並未上過大學的眾長輩親友們約談小弟,勸小弟回心轉意。

他很堅決的轉到動物系。不到一年,他身邊的女友變成他的小學妹B。我想
,他和A是和平分手了吧;沒有察覺他曾經渡過什麼黑暗期,他過二十歲了
,又不是第一次換女友。

B和A的典型有點類似,都是清秀佳人,聰明伶俐,很有自己的想法,會照
顧人,獨立性強,都不是傳統女孩,B和他在一起時一直對他很好,他的情
緒卻常使B受到煎熬,就在他畢業入伍前,B說她累了,接受的另一個男孩。

說來也巧「英雄所見略同」。B後來的男友,竟然是A以前的男友。也就是
說,A本來是他的女友,認識了我小弟,才跟小弟在一起。他們四個人好像
被命運的繩索綁在一起一樣。照旁人的說法,實在是誰也怨不了誰。

小弟竟然想不開。以愛之名行報復之實。是因為對B的愛嗎?我不認為。

在他同意和B分手後不久,他還追求過另一個心儀的女孩子只是對方委婉
拒絕。我感覺他像在一個快要溺死的人在找浮木一般
藉愛情來肯定自己
的意義
圖撫平心中對自己的不安。    (鼠..在這一段裡..我期盼妳多反覆思索幾次..在有時間真正安靜,可以對自己心平氣何的時候..留一點乾淨的空間去想想這一段..好嗎?)

 

 

一個在童年時期得不到擁抱和溫暖
的人,常在日後以索愛的行為來滿足被愛的需要。然而,還沒找到自己以
前,若饑渴的從外在世界尋找愛,找到的只是無盡的矛盾和空虛。

 (我想這都是我們必須要去思考的..由其是我必需要去正視的..我曾經了解自己有如此的過程..但卻無反正視..



我不能也不願追索細究他的愛情細節。雖然平時我是一個小小情節觸發,
即可洋洋灑灑寫出華麗故事的小說作家。然而我永遠只是他心碎的姊姊

愛情只是表面的原因。

我花了這麼些年,並非在追究他如何決絕離去。那只是冰山一角。
他走了,我才看到那冰山下頭的東西如此龐大

 

 

 

 

 

 

昨日歷歷之三 失戀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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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三 失戀只是冰山一角

表面看來,小弟因失戀而自殺。但那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而已。

精神醫學上有所謂的躁鬱症。有一位名列「全美最佳醫師」的
KAY REDFIELD JAMISON博士就是躁鬱症患者,雖然自己便是研究躁鬱症的權威
,她至今仍無法打敗這樣的先天疾病

這位女博士的幻視顯然很可怕,她在鬱症發揮作用時看見:
死亡和它的同夥經常與我為伍,我眼見之處均是死亡我在腦中看到包裹屍體
的床單、死人腳趾上掛著的牌子和屍袋….我的回憶總循著頭腦底部的黑色路線….

我們習慣性的以為,很多人生問題「談談就好」,是心理上的問題,還沒有意
識到,很多心理問題其實是生理問題

然而,我一直在推想,每一年不斷增加的自殺人口,是不是暗示著這種患者
來越多?

今年的報告指出,自殺已擠入十大死因的第九位,在台灣每天有六個人自殺。
它不斷在攀新高,而我們不斷疏忽

我們只在外在環境尋找原因。誤以為理性疏導可以解決所有婚姻問題、個人憂
鬱。現代人也發明了一句「想開一點」,企圖蓋掉所有想不開的問題,忘了某
些家族的背後有一隻理性之火無法熔解的
黑手。



理性或可解決大多數「正常人」的自尋煩惱:但本來就有病的頭腦越想只會越糟。小弟去世之後,我相當留心有關精神醫學的問題。才知道精神上的病態其
實是會遺傳的,精神性疾病的遺傳率近三分之一


回溯家族史,我的母系親屬「容易悲觀」的比率非常高。
我的弟弟並不是採取自殺方式結束生命的唯一一個人。
憂鬱未必全然是外在刺激,它可能存在基因之中。

我剛出生後不久,我的外祖母喝農藥自殺。留下八個孩子,最大的幾個孩子已
完婚,最小的孩子還在唸小學。

為什麼自殺?

只是因為她玩四色牌吧,據說輸了一百元,外祖父很生氣的罵了她,她便採取如此決絕的方式一個真正健康或「正常」的人,不會為細故如此決絕。

我只看過她的照片。她濃眉深鎖,十分不快樂。
她的八個子女中,有相當比例的兒女陷入難以解釋的憂鬱,再怎麼有成就都不
快樂。

母親在年輕時很不快樂。她生我時才二十出頭。我五六歲時最深刻的童年記憶是,她一邊幫我和大弟洗澡,一邊不斷的在我耳邊唸著:「媽媽要去自殺,你們叫爸爸再娶新媽媽…」這幾乎是我深刻的童年記憶。小時候我非常怕她,也痛恨洗頭洗澡,長大後的我聽別人回憶童年美好歲月也覺不可思議。

只是為了某些芝麻小事或一句閒話,就會使年輕時的母親心情劇烈起浮特加。
瞭解自己的家族基因歷史後,就能體會她的心情,她也無法左右啊。
我想起大學時代的男朋友曾說我「翻臉如翻書,是心理學系最好的研究個案」
原來我雖無憂鬱症,但也有容易翻雲覆雨的憂鬱因子.

(老鼠.....)

 



曾有一位高中同班同學打電話告訴我:「在電視上每次都看到妳笑得那麼開心
,真得很懷疑妳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妳知道,妳以前簡直是憂愁最佳註腳,
妳每天愁眉苦臉的。」

是嗎?當初我並沒有察覺。只在此山中,雲身不知處

直到我真正長大,變成一個容易開心的人,發現人生是不開心就白活了的事
情之後,以清明的神智緩緩回首,我才察覺,過去的我,竟然有張陰鬱的臉。

 

 

昨日歷歷之五 意外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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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五 意外的冒險


愛一個人,卻在不可能繼續看見他的笑容時,才發現自己並不瞭解他,是一件令人最
為羞愧的事情
(...................璇)

我借電視之助找到他生前花所有心血拍成的生態幻燈片之後,又接到他幾個朋友的電話
,有人將他在社團中仔細整理歸檔的幻燈片奉還,也有人將一本他生前最後的日記交給
我。

當兵時,他原來有兩本日記本。其中一本,是他們發現他墜樓時身上帶著的那一本,傷
痛太多,滿是對女友矛盾的感激和報復,恐怕寫的時候都帶著酒意,並非真的清醒,其
中還有他精心計算過重力加速度方程式,被他的好朋友們決議燒毀,再也找不到了。

就讓它歸於灰燼吧,我也不希望找到。一個優等生將他所學的科學定律拿來毀掉自己的
生命,是多麼殘酷的事情。

彷彿註定在六年後回到我手中,這本現存的日記本,竟然在第一頁上寫著,這本是我老
姐三十而立的生日那天啟用的:在他所有留下來的文字中,這是唯一提到我的一句話。
提到朋友處也不多,多半是他自己的心情記載。

好歹有他些許開心的記憶,其中記著他不花一毛錢搭便車走在蘇花公路的路程。

一早打理好背包,搭車到蘇澳,然後步行到蘇花公路,一路攔便車,看看自己在旅途中
會不會碰到什麼意外的人與事。我喜歡意外的驚喜。
憑著右手大拇指和一張急切的笑臉,我的搭車計畫並沒有落空,從蘇澳到台東,我的行
程簡記如下:

「蘇澳---南澳---某施工路段---和平---北埔---花蓮---花蓮市郊
---鳳林---瑞穗---玉里---台東

所搭的工具有:福特五門車、原住民的機車、載鹽酸的大車、載六百包水泥的老卡車、
雷諾的、裕隆的、大概台灣所有便宜、老舊的車都被我搭過了。或許是因為開這些便宜
、老舊的車子的人,才保有一些樂於助人的人情味吧!

搭載我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文具行的業務員、有監工的工頭、有在水泥廠上班的原住
民青年(我還跟他喝了一罐酒)、有兼差的鹽酸車司機、有中午出來閒晃的上班族,
有勇敢的胖女人,做直銷的老闆(他說,要泛舟可以找他…),送設計圖的小監工,以及
帶著女兒開車像在流浪的大卡車司機……

所有的人印象是如此鮮明,至今仍盤繞在我的記憶某處無法忘記。對他們來說,我是意
外的旅客,一個本來不該與他們相遇的旅人,一個在老天算計之外的過客,若不是出於
極為偶然的巧合,我們大概這一生怎麼也碰不到面。見到我,他們是也如我一般獲得一
些意外的喜悅?

除了貪婪地想獲得一些意外之外,節省車錢也是搭便車的好處之一,蘇澳到台東的車錢
大約五、六百元左右(自強或莒光的價格)。一路的便車的確讓我省下這筆車資,但我
卻未因此得利。原因是我在台東被颱風困了一,冕外面是風雨交加,內心是飢寒交迫,
不得已只好投宿火車站前的旅社。找了家最俗的,竟也要六百元一晚,而這剛好約等於
這趟便車所需的車錢,真巧…」

他這樣近似勇敢的舉動,和我了解的他是有入的。
他是個A型山羊座的男孩,不管相不相信星座,總之他一直是羞澀和內向而沈默,遇到任
何疑難,總會有人幫他解決,他不是那種「好漢做事好漢當」的豪爽男孩。

而他,竟然曾在蘇花公路上找便車搭?在他的這段經驗中,他領略到某種獨立體驗生命
的成就感,遺憾的是,他又把自己困在失戀的痛苦中

 

 

 

 

 

昨日歷歷之六 一個家庭的儒林外史 ( 哈~說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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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六 一個家庭的儒林外史
 

同樣的血緣,個性也可能迥然不同。


我的母親就像絕大多數台灣母親一樣,相信生男孩才能為家庭帶來榮耀。

我和差一歲的大弟年紀太近,競爭關係較強,媽媽疼他,他也很會打小報告讓我
挨打,所以我和大弟從小就沒有太好的友誼。

我和大弟的個性、專長、嗜好、人生觀和價值觀都差很多,後來我到台北唸北一
女,他留在宜蘭唸宜蘭高中,我們的成長就幾乎沒有什麼交集。

他從小神經比水管粗,我自小心細如髮。

他恨死每個老師都會對他說:「你真的是她的弟弟嗎?你姐姐…」。他成績不好
,但他自小就有繪畫的天分,上課總在塗鴉。

爸爸對我們的生涯規畫是:我要當老師,大弟要當工程師。

我們都成長在一個所謂的健全家庭,父母受過高等教育,有好職業,自律性強,
保守性高。我們卻又天生反骨,都沒有遵照父母的志願唸書。高中畢業後我擅自
做了決定,把台大法律系當第一志願。那時還有點白色恐怖的氣氛,希望我當老
師的爸爸氣得快瘋了,一時忍不住揚言與我斷絕父母關係,我則高檯下巴說沒關
係我會自食其力。

後來爸爸還是恭禧我考上第一志願。老實說,我從沒想過,斯文的父親會因為我
決定自己的志願這麼生氣。他一向是個溫文儒雅、顧家的傳統爸爸,從沒有對我
說過任何重話。就算是在唸初中時,我偷偷和男生約會,他也不過是端了一盤母
親削好的梨,在我準備睡覺時走進我的房間,輕聲說:「妳這樣做,我很丟臉。」

我沒唸外文系,大弟也沒想當工程師。他是音樂全能,高中時是學校國樂團的二
胡首席,常在家裡用小提琴拉陽明春曉,也彈的一手好吉他--父親嫌音樂太吵,
並沒有讓我們拜師學任何樂器,大弟所嫻熟的一切都是無師自通,他多才多藝,
人緣特好,但不愛唸書,高中成績是班上倒數第三名。他一點也不擔心。

那時我老早在唸台大了。聽說他在老家曾和母親合演了一齣驚心動魄的鬧劇:我
媽接到他滿將紅的成績單,精神瀕臨崩潰,把他拉到樓頂,對他說:「你一定考
不上大學,我乾脆帶你一起死!」

大弟完全不理連續劇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那一套。到了聯考前兩個月,他問我:
「姐姐,現在唸來不來得及?」

我能對他說,你不可能來得及嗎?我當然只能告訴他,你這麼聰明,難不倒你。

此時我爸爸媽媽已料定他必然考不上大學,儘管嘴裡說著學美術的沒飯吃,還是
同意他考美術系。

大弟就在考前兩月重拾畫筆與課本,考上輔大應美系。

放榜那日,他志得意滿的對我說:「輔大美女最多啦…不過,姐姐,如果你早一
個月就叫我唸書,我一定可以上台大,沒什麼了不起!」

大弟是一般人所說的「他很聰明但不愛唸書」的類型,還好他那麼有自信,永遠
只在乎自己的評價,否則,他在我們這種拿小孩讀書成績當面子的公務人員家庭
中,必然是最沮喪的一個。

但我很少看過比我大弟更肯定自己的人,他有一套辦法應付想要加在他身上的
「儒林外史」。他曾經認識一個也是「老師家庭」出身的女朋友,那個女朋友的
爸爸竟然對他說:「你姐姐唸北一女台大,你弟弟唸建中台大你是什麼東西?」

他說,他們唸第一志願,又怎樣?都沒有我聰明。

他太健康,太陽光,我們雖然只差一歲多,具有同樣血緣,一起長大,卻像兩個
世界的人,記憶中沒有太多交談,直到為小弟處理一連串的後事,當時大弟正在
澳洲「混」碩士,趁假期返鄉過年。

我再怎麼堅強,也無法平心面對。從看到小弟蒼白失血的面容後就一直無法止住
淚水,招魂、入殮、到殯儀館去辦理各種手續時,我更是哭到不能自己,大弟有
一種異常的冷靜,俐落的面對一切,我一直靠著大弟強壯的手臂,如果不是他撐
著我,我完全無法站立。

從童年之後,我們第一次離這麼近,感覺到他真是我的血緣之親,我何其有幸。
就在一個不眠的夜裡,他忽而對我說:「姐,你知道嗎?家裡從來沒有人幫我過
生日…」

我既羞愧又震驚,雖然,這不只是我的責任。我的家庭竟然只重分數不重生日。
我想到…我在家也沒過過生日啊。還好我朋友每年不忘幫我慶生。粗枝大葉的大
弟,竟也還是會有失落感。

現在大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他說,他決定要給孩子一個非常溫暖的家。
他不要孩子生活在升學壓力下。他是三D動畫高手,在加拿大做電腦繪圖的工作
他說那兒適合孩子好好長大。

我知道,他想彌補些什麼吧。





昨日歷歷之七 叛逆的乖乖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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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七 叛逆的乖乖牌

每一次的家庭抗爭,都發生在我們選擇和爸媽決定的人生不一樣的時候。

我和大弟在選擇大學志願時,幾乎都鬧起家庭革命,我們都不依;而小弟似乎是個討
好性格較強的人,他比較靠近父母的志願。

他依了,不代表他願意,但也不代表他不願意,當時他是一個乖乖的建中學生,除了
打籃球外沒什麼特別的興趣,成績偏又好到可以選擇所有的科系,於是他念了台大電
機系。

在小弟轉到動物系,在台大當過保育社社長時,曾在社刊上寫了一篇「我是宜蘭人」
的文章。我才知道他曾被要求考台大醫學系,然而他陽奉陰違,最後一天考生物時溜
走了。他曾想唸地理系,馬上被潑冷水,說「畢業後能做什麼?」

他轉系後我在國外遊蕩一年多,他大四時,我才回國,感情無依,心情慘澹,錢花完
了,剛找到工作,很不爭氣的又住回家中那個冬天會感冒、天會中暑的一坪半大小房
間,和小弟又開始「同居」的歲月。那個違建的房間我住了好多年。半夜凍醒只好起
來到客廳寫稿是冬天常有的事。

大四時他對我說,他不想考動物系研究所,他應該考得上的,只是覺得唸下去沒意義。

那麼,你打算怎麼樣?他想先去當兵再想想。

我還慷慨激昂的對他說,要尊重你自己的選擇。我自己也在升學的跌跌撞撞中選擇。
法律系畢業後,因為不必再看六法全書,鬆了一口氣;唸了中文研究所,又發現自己
不喜歡只在前人的文學中考古,寫完論文,海闊天空,又選擇了與所學無關的行業就
業。我馬上有了同理心。

他說,唸環保或生態應該到國外唸。可是媽媽說,她所有的錢都給大弟唸書去了,我
自己選擇轉動物系,就別想要出國。以我交戰多回的經驗來看,我媽是刀子嘴豆腐心
,說的不過是氣話。但昔日的我也不能悟出道理。當時我有點氣惱,掌有經濟權的媽
媽,幹嘛對我們兩個台大畢業的孩子比較差?就算重男輕女,小弟也是男人哪。後來
我才明白,媽媽只是嘴快,她沒有惡意。若求她,她很容易心軟。奈何我的骨頭太硬
。就是無法低頭。我還對小弟說,你去當兵,我多賺點錢,過兩年我想辦法給你錢。

六年前我一個月薪水三萬出頭,不算太差。受經濟制裁的我,深知金錢關係自由權,
唸書時間起差來就是三頭六臂。那時我除了報社正職,還在好幾個地方兼編輯或寫稿
,甚至還寫過洗衣粉多有效、男性怎麼逃離禿頭夢魘、保養品怎麼讓女人越活越年輕…
的廣告。

小弟在大學畢業後,我的爸媽怕他沒工作,逼他考公務人員。他拿了報名費,根本沒
報名。這事我為他和家裡發脾氣,請大家別逼他。我越俎代庖,因他在口頭上比我乖
巧許多,總不敢說不。

對別人不敢說不的人,對自己竟如此殘忍

過去我常會這麼想:如果沒有人給他壓力,他是否會快樂些?
如果前一天晚上他躲在棉被中哭泣時,我意會到「事情大條了」,給他一顆鎮定劑,
讓他先睡個好覺,他的心情會不會跳出谷底


如果他不要被派到那麼閒的單位當兵,每天讓他做一百個伏地挺身,使他變成頭腦簡
單、四肢發達,是否就沒有問題?

如果我敏感一點,我該回他那封信-他曾在花蓮寄來一張照片要我轉交給某人,他忽
而在小紙條上帶上一句話:我以妳這樣的姐姐為榮。我馬上應該回他信的,跟他說,
我也以你為榮……

如果有一刻也好,我想給他熱烈擁抱……

人生沒有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是嗟嘆而已。人生只有「如此」。靠著一個又一個
小小的「如此」,我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永遠無法回頭,只有如此,只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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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八 永不停止的輸贏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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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八 永不停止的輸贏之爭

我是幸運的,我的家人都是幸運的。小弟走後我們都開始在反省,這個家和我們自
己的人生出了什麼問題。

每個人都往正面方向去。母親越來越會生活,也越來越能享受獨立,父親自得其樂
的享受運動帶來的「超速快感」。

之所以書寫這段過往,只因發現許多人仍在不能解脫的流沙裡。

有一位同是寫作者的朋友有類似經歷,至今仍在受苦,且更為慘痛。她的小弟是個
全班第一名的學生,高中聯考時考上成功中學。竟然只因沒考上建國中學,就發病
了。起初是半夜喃喃自語,吃藥亦無好轉。

她的弟弟接受精神治療,但時好時壞,後來住進療養院裡,某一年,在別人不注意
時,結束自己痛苦的生命。

更糟的是,她說,她發現自己的家族都開始了類似的症狀,她的妹妹們和母親們,
終日陷於無可解釋的瘋狂對峙中,變的尖酸易怒不可理喻,她不敢回家,家中如同
地獄。

她說,連她都覺得自己快瘋了。
也許妳會說,都是升學壓力的錯。

我也不喜歡升學主義,但要舉出反證也很容易。也有很多傑出人士在升學主義下依
然傑出,有人遭受巨大打擊仍跟「乙武洋匡」一樣陽光。

我倒覺得,除了先天精神上的傾向外,該責怪的是我們沒有被教導,如何在人生中
找到真正的快樂,這個社會的種種,都在教我們,只有「贏」才會快樂。充滿了比
較性的階級意識。

成績上輸不起,愛情上輸不起,賭注越押越大是因為不想輸,吵架越吵越大也是因
為不想輸。

贏了又如何?贏的人下一次也可能輸!
總有人輸,輸的人該怎麼辦?


####

有人終生無意識的捲入一場又一場的輸贏之爭。
歷史上也有聰明的人,抽出身來,在哲學中尋找人生問題的答案

然而,在外在世界或人類本身的邏輯中找答案,遲早會找出像存在主義者的結論,
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不然,就是淪於文字的辯證,像隻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落入
無數個循環論證中。找不到解答,反而越來越困惑,看盡生老病死的事實,想不悲
觀都很難。

在信仰中找答案的人,或許更聰明些。
然而人生真的有答案嗎?
我當然無法回答。

我喜歡奧修的一段話:
人生是一個奧秘,而不是一個問題。不是一個要被解決的謎題,也不是一個要被回
答的問題,而是一個要被經歷的奧秘,一個被愛的奧秘,一個要被歡舞的奧秘。

用自己想用的姿態歡舞,才能跳出追咬自己尾巴的循環,我正在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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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九 他只說,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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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九 他只說,來不及了

露出一角的藍天
在遠方等待的海
偶爾出現的小星星
這裡是東北季風的領土
我們很好
常常聽到鳥頭翁的叫聲
所以請勿再擔心
太陽已在雲邊
船也慢慢駛進岸邊
我的心情準備出發
一切只會更好 不會更壞。

-------吳育誠,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寫於花蓮美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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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弟以沒有人想像的到的速度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認識他的朋友,包括他視
為兄弟的小飛(替他保管幻燈片的植物研究所及保育社的朋友),和他還像哥兒們的第一個動物系女友A,他高中到大學
的好友,都與我一樣錯愕,我們都呆住了

怎麼會這樣?」

沒有人想得到是這種結局。前一個晚上,是他軍隊上放假的日子,小飛和他及一群朋友
還在我們家聊天,他們邊聊邊喝酒或抽煙,那是個陰雨連綿的日子,我看他一直愁眉不展
,笑得很怪異,還給他一千元,叫他們出去走走喝咖啡,一直悶在家裡不好。他還高興
的說:「謝了!」

我從來不問他談戀愛的事情,但也約略瞭解狀況,因為本來和他像一對雙胞胎的女友B,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到我家了,在他放假時,常來我們家的反而是A和他其他的朋友,大夥
兒談著生態保育和登山的問題。

雖然分手很久,小弟和A還是保持著很好的朋友關係。A是個很成熟的女孩子,她畢業了
,繼續念研究所,她的模樣比兩年前與小弟談戀愛時更有味道,更亮麗。

我不知道他們去了那裡。我只記得那天深夜小弟一個人回來,倘在隔壁房間的床上嚶嚶
哭泣,我一向是個淺眠的人,被他的聲音驚醒,掀開他的棉被,問他,怎麼了?他說人
生沒意義,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唸了電機系覺得沒意義,唸動物系也不是他的興趣…

我想,我是被他誤導了,他沒有說真話。我約略提到是不是和B分手很難過的問題,他模
糊的回答我,和她沒關係。

我記得我還跟他說,我以前也覺得沒意義,現在明白人生有沒有意義真的不是我們的責
任,我們可以過得快樂些,他卻只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當時,我不知道什麼叫做來不及了。
我沒有想到他會對自己這麼狠

他是一個沒有好勇鬥狠性格,從不跟人吵架或打架、也不曾說他痛恨誰的人,他的個性
有點頑皮,他是當時在野黨的熱誠支持著,選舉時還會去監票,頂多有一點憤世嫉俗,那是因為他對理想世界充滿憧憬,也未受大千世界的真正磨練,我從未發現,他傷害自己的能力這麼強。



我以為,一個愛好大自然,尊重生態的人,尊重所有的生命,也會尊重自己的生命

也許,理性上是這樣的。
但最後左右他的,是情緒,不是思緒。


如果自己和自己溝得通的話,誰會結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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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歷歷之十 正極與負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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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歷歷之十 正極與負極之間
 
最後的那一段日子,小弟的心情擺盪不定。在正極和負極之間,很少尋找到中間值

在後來回到我手中的日記本上,我看到他畫的「國立台灣大學學生證」,還把自己的
系所填成「可愛動物系澳洲無尾熊組」,下面附電話,請撿到的人把這本日記還給他。

那也是他經過兩個月長訓下部隊的日子。他說自己幸運的抽到了分發到花蓮的大籤,
「得以親身體會眾人傳聞中的養雞、種菜、閒淡的日子。現在的心情像極了以前爬山
出發時,心中懷著美麗的山景,以及遙遠又未知的路程,一種大部份是興奮,少部份
是惶恐的心情。希望一切順利,順利在短時分發到站台,順利地享受別人在當兵所無
法享受的閒雲野鶴、東籬南山的生活」。

他又寫道:

我是個難關之中會有貴人相助的好命郎…

他比預定時間早離開那個「隊長嚴格、學長沒格」的鬼地方。他同時在日記本上畫著
魚與玫瑰花的那一頁上寫著:

只要魚的肚子裡還長著玫瑰花,這世界就不會變得更壞

然而,在那些閒散的日子,他的悲觀反而滋長了。我曾和朋友開玩笑道,只要我小弟
抽到金馬獎,分到金門或馬祖,讓他被累個半死,體力耗盡,也不要放他假,他就不
會在花蓮閒閒散散時想起悲傷的往事,在假期跑到台北來尋找毀滅吧。


在他集訓時隊長嚴格、學長沒格的鬼地方,他的日記中還充滿著一種「苦中作樂」
愉快:

在這種環境下生存,必先能忍受在最不愉快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在惡臭的
雞舍中寫寫自己的生活記錄,在廁所中偷閒抽白長壽,或是蹲在花園後面的大便池上
啃根SNIKER,都是苦中作樂的最佳寫照。

最惡劣的地方越不容易被發覺,但相對的你也要忍受惡劣地方的惡劣光線、空氣與地
形才行。為了求生存,方法很多。

為了求生存,人會找很多方法。

我想到一些報告中所說的,在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人們活的最艱困的時代,很多
人在炮火奪去生命;在某些貧窮的東南亞或南亞、乾旱非洲地區,人們掙一口飯吃也
難,反而極少人自殺,只想找法子活下去;反而在最富裕最湖光山色的國家,北歐或
芬蘭,自殺率極高,難以想像有什麼值得死的。

不過是一念之間,一念之間

他到了應該採菊東籬下的花蓮,反而很不快樂,。我知道在那兒日子悠閒,他曾分發
看守電話,所以有許多空檔可以偷打電話或回家,我也曾接獲他無聊打的電話,語氣
還很開心。可是他卻越來越不快樂。


他寫過:
要在這因果相循的世界裡做改變事困難的。
這也是這世界運轉得如此穩固的主要原因。
我們是機器中被安置好的零件,
我們被迫跟著運轉也可罷工顛覆它。

憂鬱像生殖力極強的病毒,不斷分裂,如果我們願意提供它足夠的養分。最後,他被
憂鬱困住了。他鑽進了牛角尖,為所有的發生過和未發生的事件不斷加上負分。

他走後,我們也被憂鬱困住了,被自責和憤怒困住了。
因為我們都無法忍受他驟然的不告而別。我們像每一個遇到意外事件以致情緒緊繃的
家庭一樣,陷入各種怒濤洶湧的情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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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十一 洗腎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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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十一 洗腎病房 

一個人克服悲傷需要花多少力氣? 我無法估算

對我來說,悲傷是不可能被克服的,但會隨著時間漸漸逝去,當我在歲月磨洗中漸
漸堅強,悲傷就不會那麼容易侵我的情緒。

堅強的意思是:我不再那麼脆弱,雖然我的心思仍然柔軟;感覺依然纖細,但不再
像高空中的風箏線一樣飄渺易斷。

壓抑沒有辦法讓我走出憂傷,被迫溝通只會加重憂傷,只有以信任我一定會復原的
耐心一路陪伴憂傷,可以解除驟然發生的、生離死別的遺憾


一路回想,我不得不臣服於時間的魔力。
時間本身就是奇蹟。

####

為小弟辦完喪禮後,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
一個多月,一直在發燒,有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怎樣吃退燒藥都沒有用,每天都陷在暈眩中。
為了不要再增添家人的煩惱,我特意隱瞞病情,每天打起精神上班。直到有一天,
我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住了,我才打電話給我媽,痛哭失聲,說我已經不行了。

我媽是個很容易大驚小怪的人,所以有大事小事我都不願驚動她;但無疑的,她是
最不會讓我延誤就醫的人。因為她會把小病想成大病,所以,我告知病情必然得到
她立即的同情。

我被送去照X光和驗血,只發現白血球不斷增多,免疫系統受到嚴重威脅,醫生懷
疑我的腎臟功能有問題。我的表嫂是某洗腎病房的護士長,我於是被送入一個豪華
的洗腎病房打營養針和食鹽水,做進一步的觀察。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洗腎病房,我躺在那兒,看病人出出入入,我從表嫂中知道,洗
腎原來是世界上最難忍的一種酷刑。

許多人每隔一天就要花好幾個小時洗腎,等於是把全身的血都洗了一遍,有人洗了
許多年,身上都沒有地方可以插針孔了。

除了洗腎,還要定期打一種很貴又很痛的針。
他們幾乎不能出國去玩。工作和運動也受到很大的限制。而換腎的成功率至今仍相
當低。

就算乖乖洗腎,身體也不斷耗弱,再洗也洗不過十多年。

就這麼巧,我還在這兒遇到認識的朋友,我竟不知道,她是此地常客。她一下班,
就來洗腎。

我進了洗腎病房,才知道許多人活在這樣的死亡陰影下。我暗自祈禱,拜託我千萬
不要有這種問題。

然而,病患們並沒有太不開心。「嗨,你怎麼這麼晚才來?」有幾位媽媽們開心的
打招呼,一邊洗腎一邊互相比較誰做的醉雞比較好吃。

我聽傻了。
她們簡直是苦中作樂。
相反的,我的小弟,健健康康的一個人,竟不知道生命寶貴。
決定一個人快不快樂,未必是外在的問題。我們的內心裡另有一個仲裁法庭。

她們看我是「新面孔」,給我的微笑一分慈悲。
那個洗腎病房裡的所見所聞,至今仍留在我的印象裡。我在最有條件為生命逐漸衰
竭悲哀的地方,竟然看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樂觀。 




昨日歷歷之十二

 

不會安慰的民族


像所有讓意外事件痛擊的人一樣,我害怕所有關心者的詢問。每一個好奇者
為什麼」的問法都使我再一次被刺傷

台灣人很少瞭解「安慰」別人是要有技巧的。有些平時亦少往來的親友,聽聞
了消息,為了表示關心,在慰問時常常過分好奇逼使喪者家屬在還未有足夠的
免疫力時,一遍一遍回憶傷痛的往事;這樣的關心往往使傷心人感到雪上加霜
。有的安慰詞還更加奇妙,他們會問:妳還有一個弟弟吧,香火有人傳,那還
好。

有位不幸喪女的朋友也曾告訴我,在悲傷之餘,他聽到別人「安慰」他,你們
夫妻還年輕,還可以再生--她感到無比氣憤,為什麼「一般人」只懂得重視
生命的實用價值,未曾正視過摯愛的不可取代性?

白髮人送黑髮人時,長輩們的不理性情緒又往往氾濫,不但幫不上忙,還製造
了必須把責任一肩挑的人無比的壓力。

我發現平時事事有意見的人對處理如此殘局是最無能為力的。反而沈默寡言者
提供了安穩的力量。我從此明白,對於傷心人最有效的安慰,不是發問,而是
讓他有「發生什麼都沒關係,我在你身邊」的感覺。

一個真正愛你或關心你的人,會不吝給你這種感覺
即使不發一語,無言的安慰也是最好的陪伴。
不揭人未癒的傷口,是真正的慈悲。
我也瞭解,如果一個人真能在危難時給別人一點陽光,就是大忙。

小弟如果知道,死亡的結果總是不會太美麗,且身後事會變得如此不堪,他應
該後悔自己那麼衝動才對。

由於懼怕質詢的壓力,在葬禮的那一天,我沒有通知任何朋友來為小弟上香,
我自顧不暇,豈有空招呼朋友?自從辦完喪禮後,我什麼朋友都不見。我知道
自己非常脆弱,平日像防彈玻璃般的自我防護層忽而薄如蛋殼。

我家也掉進精神醫學上所研究的,自殺者家庭必然會陷入的泥沼之中:我們自
責且互相指責。當時我認為,如果我的母親沒有在小弟失戀後還無心的說,以
後不要在帶女朋友回家,我不幫你招待了(小弟回了一句話:「我真的那麼爛
嗎?」)--小弟不覺得投訴無門,沒有人同情他。

那其實是我自己心裡的投射,當我遇到任何挫折時,去哪兒都可以,就是不能
回家,不但得不到安慰,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自找麻煩;就好像小時候在學
校調皮搗蛋跟同學吵架、被老師懲罰,回家訴苦,必然另討一頓打。

我的母親責任為,如果小弟沒有在初中畢業後到台北唸建中,必然不會有如此
偏激的性格。這句話在我聽來,意指他被我帶壞了。

我們陷入一大堆由「如果當初」組成的自責和怨懟之中。
忽略了另一個問題,憂鬱症。潛伏在家族之中的憂鬱症,一直以各種包裝與面
具被掩飾。憂鬱症發作時「非如此不可」的旋律,主宰著當事人的舞步,使他
欲振乏力,他只是在尋找可以走上人生最後一步棋的任何細微理由。
 


日歷歷之十三 脫離憂鬱之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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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十三 脫離憂鬱之爪

至今我仍不明白,是不是我的心情釀造了我的病情

自從小弟走了之後,我根本無法入睡,連夜做著噩夢,有個夢境如此清晰,我是
寺廟裡的小和尚,被活活關進了不見天日的密閉室裡,空氣漸漸變得稀薄,我哭
訴求援,但所有的聲音被密實的牆壁彈了回來,一心只求速死,只因生還機會渺
茫。
我開始發燒。

發燒一個月未退,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即使接受治療,仍然察不出真正的病情。

我覺得非常厭煩,整個人被煩躁俘虜。與王陰影也找上我了。哪年四月,原本答
應了朋友出國參加某商展,為他的公司擔任蒐集情報及接待、翻譯的工作。以我
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去。

我受夠了,決定按照計畫前去。心想,反正我的病情不按牌理,我也就不按牌理對付它,就看老天拿我怎麼樣。

那是一趟昏沈沈的旅行,我打起所有精神做該做的事情,每日商展落幕後,所有
工作人員都會出去聚餐,我則力氣用盡,連飯也沒辦法吃,只能喝水,一個人回
旅館昏睡。

也許是抽離了原來的環境吧,人在異鄉,反而睡得異常安穩。我也一天比一天有
精神。

工作結束後,我的神智變得清明了。我在義大利的城市閒晃。在每個露天咖啡座
裡呆呆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看市集裡的番茄青椒一顆一顆被顧客選去,無非想
體會一點人的氣息,且讓亮淨的陽光灑在我臉上。

能活著,真好。

雖然我的元氣還沒恢復,但不再動不動起伏昏沈感使我知道,老天決定不拿我怎
麼樣。

我搭了火車到威尼斯,和沙丁魚班的遊客在狹窄的古老巷弄中穿梭,感受自己只
是人類漫長歷史中匆促的過客。

我在漫無目的地的遊走中體會到,我無法應付的悲傷其實是一種恐懼,和人類對
死亡的恐懼出自同一個源頭。

我仍痛心著我的小弟再無法感受到春日陽光的美麗,感嘆我們在倏忽無常的世界
中不能再有一句真實的問候,再無法挽回他的悲劇。

但也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對於宇宙和歷史,我們的生命都脆弱得不堪一擊,總
有一天會像砂一樣被風吹去,不知吹到那裡。

如果不能改變的,都叫做命運,我再悲傷或恐懼都無益,我得走出去,做我該做
的事。我緩緩的把憂鬱的臉轉了過來,開始面向有陽光的道路。

雖然有一些體悟,但我畢竟是個普通人,心裡的傷口並沒有辦法隨「頓悟」復原
。從起點走到這裡,還是一番長途跋涉,天下永遠沒有吃了就會終生飽的午餐。
幸運的在異鄉「脫離險境」的我,
開始注意躁鬱症和憂鬱症,我才發現,受這種痛苦環繞的人比我想像中還多,但有更多人不願承認,自己的種種憂惱,已是腦內的問題,外在的打擊只是一個導火線。有些人腦內的「火藥庫」存量比自己想
像中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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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十四 愛情中的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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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十四 愛情中的流浪漢

我在愛情中也流浪了很久,一直在意著別人愛不愛我,

我很少問自己,我真的愛他嗎?

還是我愛的是他眼中所愛的我?我一直在排徊,追索和扣問,跌倒和療傷,直到如
今我才有些明白,一個人要有多麼堅強的自信之後,才能夠真正的付出愛與被愛,
和享受愛。


小弟無法失去他的女朋友。卻也承認自己沒有好好待她。他希望她忠誠愛著她,卻
沒辦法也做同樣的承諾。他渴望活在純白的世界,卻無法不製造複雜的色彩。他需
要有人無止盡的關愛,卻曾想過自己的付出可曾對等?
冀望別人對自己專一,自己卻常游離。
他對該仁慈的太殘忍,該殘忍的時候又太怯弱

再度翻閱小弟留下來的日記本,在他離開的五年後,我在他的各種矛盾中徘徊,俄
而發現,在感情的需索中浮浮沉沉與供需失調的不只是他,從前的我也如是。

與其說是在尋找愛情,不如說是在感情中尋找溫暖,從小缺乏愛的孩子,對愛的態
度往往游移模稜,只知道自己需要,又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愛像孩子們在海邊砌
成的沙塔,即使在最華麗幸福的時刻,也必須面臨巨浪來襲的不安全感。

我好像談過了戀愛,又好像沒有談過戀愛,沒有一次不是我選擇離去,我總是在兩
人好像情投意合的時候發現,這不是我要的。他不合格


至於我要什麼呢?從前的我從未想過這問題。我做過最蠢的一件事,是藉婚姻來脫
離家庭,爭取自由,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自由,讓自己像被捕蠅紙黏住的蒼蠅。

二十四歲我還在唸研究所,且有一份全職工作,白天讀書,晚上在報社做編輯工作
,每夜幾乎工作到半夜,然而,由於我的工作是相當靜態的,與整理論文題材無異
,我其實沒有真正踏入社會的感覺。

唸研究所時,我選擇的是和大學所學完全無關的中文所。在學業中我看似順利,其
實也跌跌撞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唸了才知道,我不是真的想唸什麼,和談
戀愛的感覺如出一轍。

人生所有的問題都有共通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讀書,若個年頭就可以唸完,可以得到學位,不算沒有所得,但愛情,可能還會傷
痕累累,婚姻則常逃脫不得。
想來,從前的我處處是個賭徒。
我從未提起這一段經歷,因為在意識深處我希望那只是一個『愛麗絲夢遊記』故事
,但我所夢遊的絕非仙境。

大學畢業那年,我還不滿二十二歲,我的母親動用所有「三姑六婆」力量(對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稱呼那許多突然冒出來的女性長輩)來幫我相親,這對於素來
自尊心頗強的我來說,簡直是難以接受的事實。

當時我在努力唸書準備考研究所,因而拒絕這些「歸國學人」的邀約-然而,我因
此不斷收到家族女性長輩的關愛,先是要我考慮考慮,接著便要我接受安排,她說
人家家中有數甲建地,如果在她年輕的時候,有這種條件的人追求她,她一定會欣
然接受,要我別不識抬舉,「人家看上你已經不錯了!」這種相親不斷摧折我的自
尊,當時我心想,我條件真的那麼差嗎?

碩士學位尚未修畢,各種「內憂外患」不斷襲來:與心機複雜的前男友不歡而散,
賭氣的我在認識七天內決定嫁給一個年齡上應該稱為長輩的人-不到一個禮拜,我
萬分後悔,我萬萬想不到,一個台大畢業有高尚職位的人,竟是一個沉迷賭博的傢
伙,且有無法控制的暴力傾向,和自己的親人吵架時,菜刀和椅子會在空中飛來飛
去。

如果我要平衡報導,我只能說,在他正常的時候,都還算是個正常的好人。
我學會一些使自己能毫髮無損的方法,懂得避開戰場,像一隻不斷藏進陰溝裡的老
鼠,那些暴力廝殺完全不關我的事。然而,這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我的母親在「心
願已了」後送給我「從一而終」的祝福,我如何面對處境的水深火熱。

選錯了工作可以轉行,唸了不是自己很有興趣的系也容易唸完,但婚姻怎麼辦?是
的,在我之前,有史以來,沒有人專心研究過這個問題,也沒有人發表過理性的答
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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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歷歷之十五 進退維谷的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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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不愛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面對隨時可能發作的不定時炸彈。工作和找個咖
啡廳寫作成為我逃避夢靨的唯一方式。每天入夜時我開始恐慌,無法入眠,有很長
一段時間,我忘了應該怎麼微笑。然而,有一天我終於悟到那是個無期徒刑,如果
我不逃獄,可不會有人來幫我辦假釋。我不能行屍走肉的過活


我也明白,錯其實在我。我根本不愛他,將來也無法愛他,為什麼我草率承諾?
時我擁有一個還算高薪的工作,且努力兼差,存夠了錢,以遊求學名義,到歐洲流
浪。逃亡也不是辦法,如果心理的絓礙未除,天地之大,逃無可逃,回國之後,比
八點檔連續劇還荒謬的情節還延續著,我竟然陪著一位被他追打的女牌友在深夜逃
亡。

沒多久,我決定冒著生命危險,單槍匹馬低聲下氣的要求離去
最有趣的是他的女性友人連夜幫我收拾細軟,讓我順利逃走。這是我的親身體認:
當你不愛一個人,一點妒意都不會有,還會心存感恩。

他那天心情應該不錯,十分慷慨的答應了。恢復自由,陽光澄澈,我的陰霾一掃而
空。那種舒暢就好像一個人用呼吸器才能呼吸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的肺又像幫浦一
樣自由鼓動


我也終於曉得一時意氣用事要付出多少代價。
也了解勇於解除困境,才是認錯的唯一途徑。面對困境,一定要勇於做選擇,因為
不做選擇是最壞的選擇,逃避選擇更加痛苦。


其實,凡走過的都不是冤枉路。儘管是一條錯的路,因為人生沒法從頭,所以後悔
無益。

往好處想,如果沒有這些坎坷,我可能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人。如果沒有承受過
傷害,我的生命必然失去厚度。天下沒有白吃的苦頭。但我也不再自找苦頭吃了。

從一連串錯誤中,我開始明白,我要的生活和所有傳統婦女所渴望的生活不一樣,
我不能用別人看我的眼光看自己。


我必須尋找一個新的人生態度以存活。
到底人要怎樣才能讓人生值得活?
誤打誤撞的進入電視和廣播圈之後,我看到太多困在愛情爛攤子裡的人。我看到各
式各樣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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